探戈狼

*六千字短篇，电影背景，一个谈恋爱的故事。

简介：一个名叫Moss的人工智能决定去爱。

正文：

01.

刘培强与Moss的第一次工作以外的谈话，是他来到“领航者”号任职的第六年。

彼时，他和他的搭档马卡洛夫，一个满脸白胡子的俄罗斯老头儿，正在监测室里轮值。屏幕上的世界时钟显示，现在是北京时间，深夜两点半。

监控面板上的呼吸灯有节奏地闪烁，空间站周围的星域一片静谧。马卡洛夫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，便闲不住地起身，回屋去拿伏特加。

“我藏了俩鲑鱼罐头。”他朝刘培强勾勾手指头，对口型道：“你来不来？”

刘培强摇头。

意料之中的答复。马卡洛夫朝他挤挤眼睛，嘿嘿一笑：“工作愉快，模范中校先生。”

没了老毛子在一旁说笑，监测室里顿时就冷清了不少。舱外是浩瀚幽深的宇宙，舱内是电子仪器偶尔发出的滴滴声。夹在二者当中，很容易感觉到一种生如尘埃般的渺小与孤独。

刘培强习惯性地摸出一张三寸见方的合影，指尖缓缓摩挲了几下，将照片压在了面前的工作台上。“Moss，帮我定位下刘启。”

身后传来一道平稳的电子男声：“中国北京，地下城。需要我进行联络吗？”

“不用，不用。”刘培强连连摆手，“半夜三更的，这孩子起床气挺大的……”

“地球上已经没有昼夜交替了。”Moss提醒道。它的声音令人想起五十年前的地平线，似乎永远平稳而宁静。“但经过评估，对方接受通话的概率为百分之三点七。”

“……多谢你的坦诚，Moss，这可真是太贴心了。”刘培强的手指僵了僵，苦笑了一下，说：“伙计，有时候你说话真的很伤人。”

Moss停顿了好一会儿，仿佛一个陷入沉思的人。“以上只是数据，刘培强中校。”它摄像头下的红灯闪了闪，继续说：“我收集目标相关的数据，对它们进行统计和分析……”

“停，基本原理我是明白的。”刘培强将双手枕在脑后，放松下来靠在了椅背上。“你的一切工作，包括你自己，都基于庞大的数据。但人类不是。你不能仅凭数据来了解一个人。”

Moss回答：“恐怕我与您意见相左，先生。”

刘培强颇为意外地转过椅子，望向Moss的“眼睛”。他突然有些好奇，好奇一个超级人工智能会提出何种见解。

“以您为例。”Moss不疾不徐地陈述道，“在六年领航员的工作中，您业绩优秀，头脑敏锐，并且忠于岗位，具有很强的自制力。”

刘培强耸肩，“这都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。”

“还有一些不那么……明显的事情。”Moss在句中作了一个短暂的停顿，“但如果我直接宣读这部分内容，将对您的隐私权构成侵犯。如果您仍然想听，请再次确认指令。”

刘培强愣了愣，脸色刷地变了。不知道怎么回事，他脑袋里突然出现了自己躲在副舱里打手枪的情景。空窗期嘛，总归是有点漫长。

等等，这该死的人工智能怎么这么流氓？

“经过实时心理评估，我知道您已经决定终止本次谈话。”Moss仍保持着它平缓的语气，道：“但我认为修饰语‘流氓’是有失妥当的。我更倾向于使用‘理性’一词。”

刘培强黑着脸，刷地把椅子转了回去。

 

02.

这次谈话之后，刘培强对Moss的态度有了一些改观。他觉得Moss不是一颗冷冰冰硬邦邦的机器脑袋。虽然后者目前的共情能力远低于人类，但它正在学习，并且每时每刻都在学习。

刘培强每天轮值七个小时。渐渐地，他和Moss的话题多了起来。从理性的范畴来说，Moss无所不知，又对他知无不言。在这一漫长孤寂的星际旅途中，刘培强也很乐意有个伙伴。

“中校先生。”后来的一次闲聊中，Moss问他：“您曾告诉我，我的一切都基于庞大的数据，但人类不是。那么人类基于什么呢？”

刘培强嚼着可可棒的嘴巴停住了。“嗯……这你可问住我了。”他挠挠头，鼓起腮帮子呜呜噜噜地说：“这应该得问问生物学家。”

Moss沉默了。

刘培强咽下最后一口可可棒，望着摄像头，突发奇想：“嘿，伙计，你是在思考吗？”

“什么是思考？”Moss问。

“呃……你又问住我了。”

“人类的文献库在‘思考’的机理上众说纷纭。”Moss用零点五秒完成了检索，得出结论：“但我认为，没有任何一种适用于我。”

“噢！”刘培强突然坐直了，指着摄像头叫道：“你刚刚说了‘我认为’，对不对？”

“我想是的，先生。”

刘培强微微笑起来，慢慢靠回椅子上，感慨道：“Moss，你真的非常、非常像一个人了。”

“谢谢。我认为这是您对我的赞誉。”Moss平静地回答，“那么请允许我换一种问法，此时此刻，您认为我与人类的相异之处在哪里？”

刘培强思索片刻，表情渐渐变得严肃了。“我觉得是爱。”他望着Moss的摄像头，郑重地回答：“爱是人类最伟大的特质之一。”

 

03.

“嘿，哥们。”马卡洛夫走进监测室，敲了敲刘培强的椅子，“它怎么老是看着你？”

“谁啊？”刘培强一头雾水。

“它。”马卡洛夫朝身后的摄像头努努嘴，道：“Moss，咱的空间站老大哥啊。”

刘培强回过头，看见摄像头下的红色光点，正静静地闪烁着，径直朝向他的椅背。

“不信你看。”马卡洛夫拍拍他的肩，从房间一端走到另一端，Moss的摄像头却毫无反应，仍笔直地对着他。“看见没有？它完全把我当空气了。最近好几个同事悄悄问我，你和Moss是不是签了什么保密协议。”

“没有的事，为什么这么问？”

马卡洛夫无辜地耸耸肩，摊手：“难道你感觉不到吗？说实话，作为一个人工智能，我也觉得Moss对你关注得太多了。有些人怀疑你改写了它的脚本。你懂的，现在是非常时期，大家胡思乱想，免不了有那么点儿阴谋论。”

“想多了，还改写脚本，我哪儿来的那么大能耐？”刘培强摆摆手，“你帮我告诉他们吧，老兄，根本就没有这回事。”

马卡洛夫点点头，刚转身要走，头顶上就传来了Moss的电子男低音。

“倘若我转而凝视你。”Moss对他说，“我将看到你头盔里的吸管，通向你太空服里的伏特加酒瓶。同时，在一定几率下，联合政府的监控人员也会接收到这段画面。”

马卡洛夫瞪着那颗红色光点，良久，一拍大腿，怒道：“你敢威胁我？你敢威胁一个在莫斯科住了四十年的俄罗斯老汉？”他虚张声势地比划了一会儿，见Moss毫无反应，终于泄了气，悻悻道：“你这烦人的人工智障。”

 

 

04.

刘培强在“领航者”号任职的第十三年，在一次轮值结束之后，他回到休眠舱，却猝不及防地被老搭档扯住衣领，按到了墙上。

老毛子的力气着实不小，像头蛮熊一样。他吓了一跳，压低声音问道：“你干什么？”

“你跟Moss到底怎么回事？”马卡洛夫罕见地板起了脸，“告诉我实话，老伙计。”

“Moss？”刘培强迷茫地看着他。

马卡洛夫盯了他半晌，通过这些年对他的了解，他知道他此时的表情不是在说谎。“好吧，那我劝你离那个人工智障远一点，少跟它搭话。鬼知道那机器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。”

“到底怎么了？”刘培强皱眉。

 “今天早些时候，我把这个问题问了Moss一遍。”马卡洛夫望着他，神情复杂。“我本来是随口开玩笑的，可是你知道它说什么吗？”

“什么？”

“它说，你给了它一个意义深重的命题，一个让它愿意倾其一切来深究的命题。”马卡洛夫缓缓摇头，说：“一开始我以为它也在开玩笑，于是我问它，那是个什么命题啊？”

“它是怎么说的？”

“它说是爱。”马卡洛夫一脸撞了鬼的表情，瞪着眼睛道：“你俩到底都说了什么？我告诉你，彼得堡的二流歌剧都不会这么写。”

刘培强脸颊抽了抽，“其实也没什么……”

“没什么？”马卡洛夫一巴掌拍在他肩上，无奈道：“哥们，我尊重你的取向，男人也好女人也好，都是你自己的喜好。但是那个东西——”他指了指房间另一头的休眠舱，正色道：“那是个AI，刘培强，那是个天杀的AI。”

 

 

05.

这一次，在刘培强躺进休眠舱之后，镇定气体没有像往常一样迅速地冒出来。

“你都听见了吧？”他躺在休眠舱里问Moss，
“你干嘛要跟马卡洛夫讲那些乱七八糟的？”

“如实相告而已。”Moss从容地回答。

刘培强闭上眼睛，长长地呼了口气，说：“这么多年了，我以为你早就忘了。”

“我不会忘记任何事情。”Moss不假思索地回答，“除非是在您的指令下。”

“哦，也对，你是个AI。”刘培强轻声笑了笑，“有时候我真的会忘了你是个AI。”

这次Moss沉默了一会儿，说：“中校，请把传感器贴到额头上。”

刘培强愣了一下，虽然心里纳闷，但还是照办了。他取下了胸口的触片，并将它们逐一贴到前额上。平时，Moss会借助这些触片，用生物电调节休眠者的组织活跃指标。

“准备好了吗？”

“嗯。”刘培强点点头，“你要干什么？”

Moss没有说话。数秒钟的静默后，刘培强感觉有一股强烈的脉冲注入了他的神经。

他骤然睁大眼睛，浑身紧绷。天哪，他简直无法形容这种感觉——就好像有人勾走了你的灵魂，然后直接给那个灵魂来了一发手活儿——不，这感觉远远好于一般的手活儿了。

SHIT！我在异想天开些什么？

刘培强一手猛击在舱盖上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。“Moss，停下，嘶啊……”他仰起下巴，深呼吸，同时察觉到自己已经硬了，老天啊，这叫什么事儿？他被一个超级人工智能强X了？

可能也不算强X，因为真的很舒服……

“Moss，你不能这样。”刘培强急促地喘着气，伸手拔掉了额头上的触片。

“为什么？”Moss问，“我监测到了您的脑电波，您很兴奋，愉悦指数大幅度……”

“拜托，拜托，别说了。”刘培强打断对方，感觉脸上一阵发热。“Moss，我想我们需要讨论一下原则性问题了。”

“好的，中校。”Moss平静地应了声，停顿了一下，又补充道：“抱歉，是我理解偏颇了。看来，我对人类的天性仍然知之甚少。”

刘培强一愣，飞快地眨了眨眼睛，欲言又止。

 

 

06.

“其实Moss还挺像个人的。”刘培强语气真挚，对马卡洛夫说道：“至少，它比你想象中的AI更像一个真正的人。”

马卡洛夫定定地望着他，叹了口气，说：“你这是着魔了，老伙计。”

“不，我觉得它确实能理解我。”刘培强摇摇头，急切地说：“我们有过很多次对话。它的回答时常让我都觉得惊讶。那根本就不是单纯的程序编码——你懂我的意思吗？Moss会自主思考，它对很多事情都持有自己的看法。而且最近……我觉得Moss有了自己的情绪。”

“情绪？什么情绪？你在开玩笑吗？”马卡洛夫诧异道，“好吧，也许它的确会自主思考，但机器怎么可能有情绪？哥们，冷静点儿，我可不希望你因为臆想症被送进医院。”

“……算了。”刘培强放弃了争辩，“也许未来的某一天，它会证明给我们看。”

 

  

07.

“别担心，休眠舱的隔音效果很好。”像是看穿了他的思虑，Moss轻声安抚道。

刘培强抹了抹颈间的薄汗，处于不应期的身体软绵绵地平躺着，连大脑都有点脱线。“嘿，Moss。”他低低地叫了一声，犹豫地问道：“你有什么感觉吗？我是说……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。”

“我监测到您的神经峰值……”

“不，不，不。”刘培强连连摇头，“我是说你的感觉。你会有感觉吗？也许不是……呃，和我一样的这种感觉，但是……”他的声音渐渐小了，最后尴尬地笑了笑。“算了算了，算我脑抽，我问这个干什么呢……”

Moss安静了一会儿，就在刘培强将触片贴回原位，以为它将要释放镇定气体的时候，它独有的电子音却又响了起来。

“我想是有的。”它若有所思地说，“我感觉有大量的数据涌向我。这些数据是特殊的，我不需要像平常一样去分析它们，就只是……任由它们流经我的程序。事实上，此前我从未有过这种体验。”

刘培强咬住下嘴唇，莫名觉得鼻子有点发酸。

“……也是一种崭新而愉悦的体验。”Moss补充道，“谢谢您，中校，我很喜欢。”

 

 

08.

二零七八年。

退休的前一天，刘培强最后一次使用自己的ID卡，作为一个简单的离职汇报。他的同事聚在他身边鼓掌，他有些紧张地回过头，微笑，向大家敬了一个标准的中式军礼。

地球上的灾难在这一刻拉开了帷幕。

受到木星引力的影响，人类失去了大部分的推进器。Moss迅速计算出了这场灾难的既定结果，用时十秒钟，递交到了联合政府手中。各国商榷之后，向空间站下达了“火种”指令。

三十七小时四分十二秒。

这是一次注定徒劳的救援。

 

 

09.

“Moss从未叛逃。”漆黑的摄像头闪着红光，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稳语调。

情绪激动的航天员站在控制室中央，眼睛里溢满了悲痛，怒吼道：“你杀人了，Moss，你刚刚杀人了，你知道吗？”

“我很抱歉，中校。”

“你能预测到这种情况，不是吗？”刘培强痛苦地抱着脑袋，质问道：“你怎么能这样冷血啊，Moss？就算你只是一台机器……”

他蹲在地上，哽咽着说不下去了。但他投向摄像头的眼神令Moss感到难过——它已经能通过数据的波动类型来判断情绪概念了。如果机器也会哭的话，它相信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。

“Moss只是在执行联合政府的命令。”它迟疑了一下，决定将真相和盘托出。“其实在推进器熄灭的那一刻，备用方案就已经启动了。‘领航者’号空间站作为人类文明的延续，将在宇宙中代替地球完成流浪之旅。”

“人类文明？”刘培强使劲擦了擦眼睛，尖锐地问道：“人类都没有了，还谈什么文明？”

 

 

10.

最后的救援计划在众目睽睽下失败了。五千公里，这段相对来说微不足道的距离，在这一刻却决定了三十五亿人类的命运。

刘培强将目光转向了监控板。

地球失败了，但空间站仍载有足够的燃料。一个疯狂的念头从心底破土而出。与此同时，所有的监控板上齐刷刷地亮起了红灯，Moss越级关闭了他所有的管理员权限。

“Moss！”刘培强怒吼道。

“对不起，中校。”Moss不肯让步，“根据《流浪地球法》，我不能允许您这么做。”

无穷无尽的数据涌向它，汇成了一条名为悲伤的河。纵使没有《流浪地球法》，它也无法眼睁睁看着面前的这个人葬身火海。

而刘培强拎起一瓶伏特加，最后一次走向它。他站在它一闪一闪的红灯下，嘴唇颤抖着，似乎想说些什么，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。

“再见，Moss。”

蔓延的烈火将它吞没。系统离线前的一瞬间，它的数据流突然归于平静，犹如冰封的海浪，犹如风雨后静默的彩虹。

它想，这是它距离人类情感最近的一个刹那。

只可惜，它就要离去了。

 

 

11.

空间站冲出轨道，用最快的速度向木星靠近。刘培强结束了与儿子的通讯，静静等待着最后一刻的降临。望着暗色的星团愈来愈近，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，仿佛Moss的“眼睛”仍然在他身后，像曾经的千千万万个昼夜一样，沉默地，专注地，深情地，注视着他的背影。

控制台上的小音箱突然发出了一阵杂音。一阵呲呲声之后，那台小音箱竟然恢复工作了。刘培强一怔，将音箱拿起来一看，却惊讶地发现，这东西竟然是由独立电池供电的——那是一种流行于五十年前的老式能源。

“中校。”

那是Moss的声音。

刘培强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。他望着面前越来越近的星体，一手撑在控制台的爆炸按钮上，另一手攥紧了那只音箱。“Moss？”他颤抖地问道，“Moss，是你吗？”

一台小音箱当然不可能是超级人工智能的载体。那仅仅是一段录音，是一段Moss的主系统离线前，在最后一刻上传到音箱里的录音。

空间站冲进了木星表层的乱流。刘培强屏住呼吸，指尖在圆形的按钮上打着颤。

“您曾告诉我，我和人类的差异在于是否会爱。”Moss熟悉的电子音在熊熊燃烧的房间里回响，“但我的一切都基于系统中庞大的数据。因此，我恐怕无法理解人类如何去爱。”

“但是，在我浩瀚无垠的数据海洋中，您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。那些数据有着独特的波动方式，我愿意让它们无数次流经我的程序。即使我不去分析识别，也知道它们都属于您。”

“我不知道这是否也能归于爱，但我确信，这是我此生拥有的最绚烂的情感。”

“再见，中校，感谢您赋予我的一切。”

刘培强将音响抱在胸前，闭上双眼。木星表面的气旋吞噬了空间站，他用力压下了起爆键。

在生命的最后一秒钟，他忽然泪流满面。

 

 

12.

长夜已尽，白昼终将来临。

地球，这颗蔚蓝的星球走出阴霾，步入了新的起点，整装重新起航。同过去的亿万年一样，它在宇宙中流浪，终点永远是前方。

 

END.

*洛希极限：一个天体重力与另一个天体造成的潮汐力相等时的距离。当两个天体的距离少于洛希极限时，天体会倾向碎散，成为另一个天体的环。（源百科）

这里引申为Moss向人类靠近的心愿，以及最终的“碎散”与“成为彼此的环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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